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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银弓 03
五月将尽，草木葱茏，遥遥可见一脉低矮小山的暗青剪影。春时已暮，天气渐暖尚不觉闷热。兰斯洛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，将一罐可乐丢给梅林：“拿着，员工福利。”
梅林正看着窗外发呆，冷不防没有接住，可乐咕噜噜滚到脚下。他一面弯腰去捡，一面抱怨：“这车太窄了，你真该换台新的。”
兰斯洛特现在开的还是刚工作那会儿买的黑色嘉年华，两厢车本就空间有限，坐进两个男人之后立时显得逼仄。兰斯洛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，随口调侃：“我不是穷嘛，当人民警察那点儿工资，攒到何年何月才能买台宾利。”
“你如果真想要台宾利，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梅林将可乐抛起又接住，淡淡地说。窗外暮色温柔，染得他精致的眉眼间一片平静，却有某种异常坚硬而笃定的东西深埋在那双烟灰蓝的漂亮眼眸中，令他看起来与方才警局里那个羞怯腼腆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兰斯洛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。他认识梅林越久，便越是觉得这人深不可测。他甚至猜想，梅林可以轻易获得他所期望的任何东西。如果他不拥有某样东西，那仅仅是因为他缺乏兴趣——梅林确实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缺乏兴趣。
“我说着玩而已，孤家寡人，开那么大的车也用不到嘛。”兰斯洛特打过方向盘，将车子开上主干道，“想吃什么？难得来一回萨斯沃，今天我请客。”
“事实上，我可能要在这边多待一段时间。房子已经找好了，写的是你的名字。”
兰斯洛特心头一阵狂跳，猛地一脚刹车踩下去，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利的长长一声“吱——”，后面七八辆车立时纷纷刹车堵作一团，乱七八糟的喇叭声和骂声混成一片。
梅林在惯性下往前猛地一冲，又被安全带硬生生拉回来，勒得脸色发白，缓过一口气来绷不住冲着兰斯洛特抱怨：“你怎么开的车？！”
兰斯洛特心脏兀自怦然作响，带着梦游般的神情扭过头：“你的意思是，终于决定要跟我结婚了？”
梅林：“……”
十分钟后，两人在墨西哥卷饼店的僻静角落里相对无言。兰斯洛特喝完半杯橙汁，率先打破寂静：“这次又遇到了什么麻烦？”
“……一直都在麻烦当中，只不过是大小的区别。”梅林低声说，“我需要新的身份。”他顿了顿，直视着兰斯洛特：“两个。”
兰斯洛特吸果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，笃定道：“你已经找到他了。”
“我的账户受到监控，一举一动都受限制。如果有新的身份，就会方便许多。”对于他的话，梅林不否认也不肯定，自顾自地说下去，“希望你能尽快办好。如你所见，我现在的经济状况相当窘迫……携带大量现金毕竟很显眼。”
“他状态怎么样？”
“还算稳定……需要你替我买些设备。他们把他格盘得非常彻底，我手头工具有限，没办法修复到百分之百。”
兰斯洛特怔忪片刻：“这么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“我之前已经设想到这种情况。”梅林脸色有一丝疲惫，“他有些不适应，我告诉他之前有过备份，等合适的时间去拿回来就好。”
“如果你不方便，我可以帮你去拿。”兰斯洛特说。
梅林突然异常锋利地看了他一眼。那样的眼神，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阴鸷起来。
“你还不明白吗，兰斯。”他缓缓地说，“根本就没有备份。”
兰斯洛特脊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。
“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告诉他真相……”
“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。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彻底底地过去，就像……从来没发生过一样。”
*
“在这里停就可以了。”
梅林走下出租车，像一个真正的年轻白领一样提着公文包往家里走。这一带是富人区，别墅之间相隔很远，即便在白天也没有太多行人，到晚上越发显得冷僻。
走了一小段，灌木篱笆后露出两层小楼的红砖屋顶。随着他步伐继续往前，嵌有贝壳的雪白墙体，明净的窗户，乃至屋前的碧绿草坪渐渐映入眼帘。这就是他以兰斯洛特的名义在萨斯沃新购的房子。
黑色的铁艺大门仍像他离开时那样紧闭着。梅林摸出钥匙开了门，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，默默环视着小小的精巧院落。这是他很久以来梦想的房子，有壁炉和烟囱，有草坪，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。在房子里住着他和亚瑟，他们不曾经历任何痛苦，只是平淡而幸福地过完一生。
梅林闭了闭眼，将涌上来的感情强压下去，脑海中却再度浮现出兰斯洛特不赞同的神情。
“——你应该让他知道，你不可能就这么藏着他一辈子的。”
“——如果我非要藏着他一辈子呢？说到底，他只是一台机器。”
“……从他有自我意识的那刻起，就不再仅仅是台机器了。”
他何尝不知道……
梅林有些神思恍惚，信手推开屋门。屋内没有开灯，窗外一片淡薄的月影晕得室内微明。他的手指摸索到开关，突然顿住了，紧接着身体不自抑地发起抖来，公文包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
四周如此寂静，静得连夜色都被封冻，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然作响。熟悉的预感从血脉中缓缓升起，裹挟着巨大的恐惧，血液里被混进无数细小的冰碴，寒意透骨，冷得全身僵硬。
“亚瑟。”他不敢回头，试探着问。
颤抖到破碎的气音很快消散在空气中，没有任何回音。
梅林猛地扑过去，胡乱推开离他最近的一扇门，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子：“亚瑟！”
“亚瑟！亚瑟！！！”
他疯狂地搜寻着每个空无一人的房间，喉咙因持续的嘶喊变得喑哑难听，听起来极端凄厉，像一个人在椎心泣血地痛哭。家具和什物乱七八糟散落一地，新购置的羽绒被凌乱地从床上淌到地下。
他们把他带走了。
我又弄丢了他，我再也，再也找不到他了……
肾上腺素急剧飙高后又消退，眼前阵阵发黑，梅林双腿一软坐倒在一片狼藉里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。他甚至都感觉不到悲伤，只觉得胸口某处剧痛到令人窒息的地步，麻木地伸出手揪紧胸前的衣服，意识逐渐模糊。
有一瞬间他陷入了完全的盲目状态。他以为那是黑暗，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光。亚瑟站在房间门口，怀里抱着一大捧粉蓝的无尽夏，一只手还留在开关上，脸上是异常惊讶的表情。
“我的天，你怎么了，梅林？不舒服吗？”他对上梅林茫然中残留着痛苦的表情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，立时手足无措起来，将花束放在地板上，快步走过来：“我在花园里听见你叫我，所以赶快回来了。你怎么样？哪里不舒服？头晕吗？”
梅林死死地盯着他，仿佛他是个幻觉或者鬼魂。当亚瑟的手碰到他额头时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，一直到亚瑟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，他才有了一点反应。
“……他们没带走你。”他动了动嘴唇，声音异常虚弱，额发都被冷汗浸透了，像生了一场大病。
“谁？”亚瑟直觉问。
梅林不回答，只是伸手攥住亚瑟的手腕。亚瑟一怔，在床边坐下来，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，轻轻地、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。
“我在这儿，好好的。”他沉声说，“没有人来带走我。”
梅林陷在他的怀抱里，慢慢平静下来，半晌低声问：“是你的程序要你这么做……还是你自己想这么做？拥抱、问我好不好，所有这些……”
他困惑地抬起脸，望着亚瑟湛蓝的眼睛。这双眼睛如此明亮，如此深邃，和耀眼的金发交相辉映，令他看起来像一尊俊美的神像。
他像是在问亚瑟，又像是在问自己：“——假如你不是机器，那你又是什么？”
“我拥抱你，是因为我想这么做。”亚瑟听凭自己跟从大脑深处涌出，不知从何而来的指令，将怀中青年抱得更紧。“既然我并非人类，而又无法完全将自己与机器等同，那么我就是我。等我拿回记忆备份，想起更多我们从前的事后，这个问题可能会有更好的答案……”
如同雏鸟印随般，他醒来后望见这个青年的第一眼，便将他的身影牢牢印在储存器中。他异常精密的处理器允许他处理巨细无遗的感官信息，但梅林的形象比其他的一切感受都更加鲜明。尽管梅林在他眼中看起来谜团重重，但他仍旧选择相信他，相信每次接近和触碰他时从大脑涌出的各种信息和指令。他从书籍里读到过，那种感受，叫做“情绪”。
梅林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个微笑的样子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。他想起离开时兰斯洛特对自己说的话：
“……你每次在我面前出现时的样子都不同。但是你知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哪个你吗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。那时候你狼狈得要命，伤心得要命，却比后来你所有的样子都更真实，更让我感觉到你活着。”
他伸开手臂用力地，用力地回抱着亚瑟，直到指节发白。
兰斯，你不懂。我已经……无法回头了。
-tbc
这章整整写了两个晚上，写得特累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
谢谢看到这里的你，请给我个小红心&评论吧！比心~